作为一个传道人,我不能以抑郁的状态带教会,但我已经没办法,怎么撑都撑不起来了。好一段时间,我集中不起注意力,睡不着觉,经常发呆,整天待在床上,浑身紧张,肌肉抽在一起。很痛苦,很沮丧……

口述:白文丽   采访整理:李小雪


我不比你们差!


小时候,我很喜欢跟小朋友们一起爬树、爬墙..每次出门,家人都会叮嘱其他小朋友用手拉着我。那时,我很天真地认为:所有人都是手拉着手走。


谁知,等小朋友们都上幼儿园了,我却只能待在家里。不甘心落伍,我问妈妈:“我为什么不能跟他们一起上学?”在此之前,妈妈从没告诉我,原来我是盲人。


刚出生时,我的眼睛看上去很正常,父母一直都没察觉。直到八月大时,父母送我去托儿所,老师发现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:一般孩子至少会看,或伸手去抓,但我都没有反应,除非放在手里。


执拗不过我的倔脾气,妈妈还是送我到幼儿园了。从幼儿园到上小学那几年,为了不受人家欺负,我一直打架。后来,我打架还上瘾了:不行,你不找我的事,我得找你的事!通过打架,我要证明:我不比你们差!


文丽从小在内蒙古长大,生性豪放爽朗,从不因眼盲自卑,勇于挑战自己


从小学到中专,无论学习还是生活能力,我都是班级同学中的佼佼者。我基本上独来独往,不屑和同学聊天,因为觉得自己比他们优秀。虽然是盲人,但我从小自食其力,洗衣服、做饭等都不是问题。


对于60年代出生的人,父母养育儿女都不讲究,犹如养羊养猪,只要吃饱睡好。但我父母在我身上挺下功夫,小时候唱样板戏,爸爸还教我拉二胡。业余时间,父亲还带我去散步,拉小提琴给我听。


作为家里唯一眼盲的老幺,父母既难过又操心:等你长大后,我们老了、死了,你可怎么办?爸爸常对我说,你长大以后,肯定有人欺负你,不可能在家一样。如果有人欺负你,你要想办法保护自己。


捡到宝贝


1981年,父母的工作从内蒙调到河南,我也转学到河南开封的盲校。在家听收音机时,偶然听到福音电台,当时在播放赞美诗我心里一阵欣喜:这个世界上怎么有那么神圣的音乐?


当时,我觉得它神圣得没办法容,喜欢得爱不释手。逐渐明白圣经是西方很畅销的一本书,就抱着学习的态度,认真听福音内容。听的时候,觉得心里有个力量在催促我:你要承认自己是一个罪人!


于是,我跟他们做完认罪祷告之后,眼泪就啪啦啪啦的掉下来了。我记得那是1981年的元月,天气很冷,但做完祷告之后,感觉像有一盆热水浇下来,浑身热乎乎,说不出来的大喜乐!这么多年过去了,至今仍记忆犹新。


我信耶稣后,很想跟别人分享,又不敢吭声。父亲是共产党员,一看到我在听福音,就会骂我,甚至甩上两巴掌,还要没收录音机。为了不让他没收录音机,我不敢再听,心里很纳闷:我怎么这么倒霉?信耶稣不是挨打就是挨骂!


父亲逼我写入团申请书,我不写,他就骂我政治上不要求进步,没出息。在他的监督下,我抄了他写的申请书。随后,他押着我送到老师的办公室。在入团的礼仪上,我没宣誓。


大概四岁,我就开始背毛泽东语录,虽然圣经不是非常明白,但知道有一位神,凭这一点就不入团。那时个子小,站在第一排,老师看见了,我担心他回家告诉我爸,心里默想:上帝,你看着办,要是让我死,就死了算了。出乎意料,那时宣誓抓得很严,老师竟然没跟爸爸说。


我找到了耶穌,犹如捡到宝贝一样。


上帝不喜欢我?


1989年到教会之后,很多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我:你眼睛不好,才来信主。但我心里很清楚,我之所以接受耶稣作我生命的救主,是因为我承认自己是一个罪人,也被耶稣的圣洁所折服。


在教会,我经常听人家讲见证,关于病得医治等。我想:在上帝的家里,祂待人也如此偏心?上帝喜欢谁,就多给谁好处,不喜欢谁,就少给好处?人家信主都是好事,我怎么这么多倒霉事,又遭逼迫,又工作不顺,感情也没着落……既然上帝不喜欢我,我为啥跟着祂?


有一次,我下定决心,跟上帝祷告:这是我最后一次聚会,以后跟你拜拜!1994年初,刚过完春节,我和一位要好的姐妹一起去青年团契。牧师突然跑过来,说:聚会结束,请你带我们祷告。我推脱自己不会祷告,但他说完就走了。


那时,我才去教会没几次,牧师连我名字都不知道,听到他说:“请穿红衣服旁边的姐妹起来祷告”,我身旁的人就捅了捅我。我一开口祷告:神啊,我们实在需要祢的怜悯!没想到一祷告,泪水就决堤了,哭得稀里哗啦,大家也都很感动。


我都要离开了,祂还找我?!教会没人认识我,连平时经常在一起的姐妹也不知道我的想法,但上帝在抓我。回家之后,我就认罪,选择继续跟随耶稣。


那段时间很渴慕神,一到周三就很激动地盼着周天的聚会,每次聚会像充电一样,让自己能量满满。每到住的地方,放下行李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教会。1994年,上帝感动我把自己奉献给祂,我回应祂:我如果是根木头祢就立着,是根柴火祢就烧了。奉献完了,我就想看生活有什么变化……


文丽原要离开教会,悔改祷告经历之后,重归主怀


两次火灾被救,祢要我做什么?


1995年,郑州盲校开办培训班,只有我一个人留宿在二层的小楼。原先在广东,我的朋友很多,环境也很好,一下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,感觉像坐监狱一样!当时,跟我要好的姐妹已经去读神学院了,我心里很生气,在屋里跟上帝吵架:祢真的一点都不爱我!一样信上帝,为什么我惨?当年如果不是我带她,她妈根本不会让她出去读神学。吵完架,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哭。


有天中午,我在里睡觉,突然被烟呛醒,我赶紧跑出去。后来两个人我从楼下上来,一进门,屋里的电路“”一下就爆了!电路着火了,整个房子大大的顶棚全都烧糊了,吊顶和墙上壁纸也全都烧焦,伸手一碰,地毯、壁纸、蓬等一块块都掉下来。修电路的人一过来,看到整个屋子乌烟瘴气,就诧异: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?


经历了一次火灾,我不但没有感谢上帝救了自己,还认为自己活成这样,还不如被烧死!那时的我痛苦得几乎要死!在祷告里,常常都跟上帝争吵。我觉得祂好像设下四面埋伏,使我处处碰壁受阻。


又过了一个月,天快亮,我又听到鞭炮,没想到又着火了,我脱口而出:耶稣,完了!我要死了。穿着睡衣跑到楼底下,下到最后一个台阶,听到后面“崩”的一声,电路烧断了,断电了!莫名奇怪灭了。


上帝连续两次救我脱离火灾,我就想:我之前所走过的路,是不是都为自己打算,没有走在上帝的心意里?上帝到底要把我放在什么位置?


从那以后,我天天祷告,寻求神的心意。没多久,我回广东自己开了诊所。开了一年,正当诊所走上正轨做到最好的时候,考虑准备在丽江买房,老了把父母接出来。心想:多奉献钱给教会,这可能是上帝让我做的


文丽蒙神呼召,走上全职服侍道路  


耶稣,祢为什么伤心?  


有一次听福音电台里的中国晨曦节目,里面讲到了宣教历史和中国教会现状。随后,它播放了一首诗歌:千万同胞在等待,等待福音传扬,救恩等待你我去传扬。这次这首诗歌,感到分外扎心。那两天一祷告,就想起这首诗歌,一想起诗歌就忍不住哭。圣灵提醒我,不是我在哭,是神在伤心!


我问:耶稣,为什么那么伤心?灵修时,我又听见主的声音说:「我可以差遣谁呢?谁肯为我们去呢?」我说:「我在这里,请差遣我!」我被圣灵感动,泪流满面。当时的情景,几乎跟这节经文一模一样。


可是,当我一说就觉得不妙了。要去哪儿呢?祢总跟我过不去,人家信上帝要啥有啥,俺们信上帝混得这么难,好不容易好起来了,又要放下一来跟从?!


有一天,一位员工拿着荒漠甘泉,跟我讲竹子和主人的故事:一个主人养了一棵竹子枝繁叶茂。有一天,主人跟竹子说,竹子啊,我养了你这么久了,现在需要用你,要把你砍倒,竹子为了报答主人,枝叶砍掉了;第二天来了,我现在需要把你砍倒,竹子为报答主人,被砍倒了;第三天,我现在需要你把中间打空,竹子很伤心,为了报答主人就让主人掏空。


上帝透过员工的口回答了我的问题


清楚神的呼召后,不知神要带领我去哪里。我曾立志:在南(广东)在北(内蒙古)都可以,不要让我回中间(河南)。但祷告清楚,上帝让我回河南。我很生气:为啥要听上帝的旨意?为什么不能想自己干啥就干啥?


那天铁了心去售楼部买房,从售楼部出来头就开始疼,疼得被人捏了一样,怎么按摩都不见好。最后,疼得恶心想吐突然想起唐僧和孙悟空,难道上帝也念紧箍咒,不让我买房吗?既然疼痛难耐,还是问问上帝:我实在不想走,祢如果不让我买,让我头疼好了,我就给对方打电话说不买了。


祷告完,没五分钟,头就真的一点都不疼了。没办法,我一向很守信用,但也跟上帝讲条件:我定金都交了,让我怎么跟人家说?中午说了要,下午就算了?这也不符合祢儿女的作风是吧?!后来打电话,上午跟我谈的售楼处小姐竟然休假了。我就请她同事转告:那套房我不用了,不给我留了。


第一次,也是最后一次?


回来河南教会,姐妹邀请我复活节分享。回家之后,我开始预备,祷告中出现一段经文:希伯来书2:10原来那为万物所属、为万物所本的,要领许多的儿子进荣耀去,使救他们的元帅,因苦难得以完全,本是合宜的。我心里想:基督徒都不太喜欢听这样的道,那么严厉。怎么第一次让我讲道就给我这样的话?


打电话跟卢姐妹沟通,她说,上帝第一次用你,你敢不听,这是第一次,也会是最后一次!我吓坏了,赶紧祷告,心里琢磨:这话不像这姐妹素来的风格,是上帝透过她来提醒我吗?


在一间八个人的教会里,我第一次讲道,不敢站起来,不敢抬头,抓了椅子背,像做检查报告一样,声音一直抖,终于讲完一场道。结束之后,我让大家开始祷告。怎么说要祷告就没声音了?坏了!怎么都哭了?连弟兄都哭了……


顿时,我想惹大祸了,估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,正想抬腿往外跑,一位弟兄开口祷告,说:“感谢上帝,这是这几年听到最好的一篇道,很扎人心!”然后,他们开始集体悔改……


在此之前,四个家庭组成的教会常常下午打麻将,晚上聚会。聚会时,很多人打瞌睡,坐得东倒西歪,讲台上的分享也是随便说两句。第一次讲道结束后,教会就固定请我去分享。接下来,好多教会找我分享,大的一百多人。那时,去聚会时,很多姐妹认识我,像明星一样,开始翘尾巴。


一次,读到哥林多前书9:27我是攻克己身,叫身服我,恐怕我传福音给别人,自己反被弃绝了。刚开始还不以为然,觉得这句话是对别人说的,但连续三天,我真觉得上帝在对自己说话。我跟神说:“我真不觉得自己有多爱祢,是祢的恩典感动,我才愿意回来。要是我回来做的事不讨祢喜悦,我宁愿被祢降卑,也不愿这样走下去。”


后来神提醒我回广东,我便在那里待了四个月,在地下室工作。那是我生平待过的最差的环境,接触的也是我一直不喜欢的人。工作期间,我陪伴了一位想自杀的姐妹,自杀前跑按摩,哭着告诉我:我想看上帝要不要我,出这个门我就不想活了。我第二天约她聊,陪伴三个月,后面开始慢慢去聚会。八月份回来之后,第一次讲道的教会说:“我们一直为你祷告,让你回来。”


文丽牧养教会十几年,经历很多艰难,虽曾一度抑郁,但靠神恩典继续前行


祢的恩典到底够不够用?


回到教会牧养之后,正值秋季,心里总会涌现一股莫名的忧伤随之而来的是父亲健康恶化的消息。加上家人对我服侍教会很不理解,我里的压力越来越大。在这个熟人屈指可数的城市,唯一的方法就是跪在房里,拼命地祷告呼求。


牧会十几年以来,我觉得最难的问题就是处理教会內犯罪的人。除了弟兄姐妹,最多的是同工,甚至是传道人,有些在性上跌倒,有些在财务上贪污.处理到一种程度,我不想去教会,一提到教会,头都很疼,但我也知道既然走了这条路,就必须往前走。我问神:“祢说恩典够我们用,我就看看到底够不够用?”


我很少会因为挫折睡不着觉,教会的事卻让我夜夜失眠。2010年,我觉得自己患上抑郁症,,有很多很可怕的征兆:集中不起注意力、睡不着觉、经常发呆、讲话断片、整天待在床上、浑身紧张、肌肉抽在一起……. 如果有一天我跳楼,没有人会相信!很痛苦,很崩溃,很想逃跑……我祷告上帝:“无论如何,求祢不要让我精神崩溃,如果我真的崩溃了,会破坏很多人的信仰。哪怕死了也把我藏起来,不要带来负面影响。”


那时除了跟上帝说,很多事没办法跟弟兄姐妹讲。上帝真的爱我吗?我看到教会有人确实得着祝福,但我自己呢?40岁的我孤身一人,还如此抑郁……那段时间,我不想祷告,不想读经,能不接电话我就不接。


有一天,我突然听到使命这首歌,觉得自己好长时间离神很远,我跟上帝说,不管怎么样,我既然说要把自己奉献给祢,没办法收回来,求让我靠着祢继续走下去。我以为祢会给我预备伴侣,但过去那么多年,我就做好独身的准备吧。


我的状态慢慢恢复,这段经历让我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圣经所说的,我们纵然失信,神仍是可信的!(提摩太后书2:13)没过多久,我就认识了先生,很快进入婚姻。我们的婚姻很蒙福,彼此很珍惜,激励了很多为婚姻等候的弟兄姊妹。一路走来,回过头来发现:当你在上帝面前放弃一些东西,上帝给你超过所求所想。


经过漫长的等候,文丽终于与弟兄携手走入婚姻


扩张帐幕之地


很多人都曾经问过我,你会不会因为眼盲而觉得上帝不公平?说实在的,我从来没有因为双目失明埋怨过神。因为我觉得自从罪恶进入了这个世界,人类本身就是残缺的。


虽然双目失明,的确会让生活变得很不方便。可我一直都觉得,就算是眼睛很好的健全人,同样也会有他们做不到的事情。所以,我把这种不便,归之为人的有限。如果我们的心,能够真正被神得着,相信在上帝的眼中,我们是一个健全人。那些常常埋怨人生不如意,天天活在自怜当中的人,即使身体健全,我相信在神的眼中,他也是一个残疾人。


也有人问我,作为一个盲人,你怎敢在婚姻里等这么多年,要是你一辈子找不到合适的人,该怎么生活呢?其实,在我的心里,衡量一个人是否残疾,不在于他外在是否残缺,而是他的内心是否残废。或许今生,我不能够改变双目失明的事实,但我愿意在神面前,竭力追求进到完全的地步。


很多时候,我们非要把一些东西做一个解释,但以我们人的浅薄根本没办法解释神。苦难的原因是什么?苦难有罪的原因,也有其他原因。我们没办法弄明白,也不需要弄明白,因为祂是神!


我想告诉残障人士,如果你想让别人看得起你,你自己要看得起自己。你把自己另眼相看了,别人也很难去尊重你。教会对残障人士可以提供很多支持,你要是真爱他,不是给他做饭,而是教他做饭;不是同情他,帮他做事,而是教他做事,让他能自立,学习倚靠神,而不是倚靠人。


以赛亚书54:2 说:要扩张你帐幕之地,张大你居所的幔子,不要限止。我一直在教会传递异象,要为国家好好代祷!为此,教会的服侍事工涉及到社会不同的领域,很多弟兄姐妹会关注外面的需要。无论他们服侍哪个群体,经过祷告,我不会反对,会支持他们。


我不会把群体分门别类,而会选择保护特殊群体,比如艾滋病患者、性工作者等。我鼓励他们来聚会,在耶稣基督里,耶稣愿意给他们机会。刚开始,有些人排斥特殊群体,但后面透过有形无形的教导以及生命影响,弟兄姐妹学习了接纳和包容。神也透过弟兄姐妹对特殊群体的服侍,拓展了我们的国度胸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