跟爸爸好好说再见

爸爸自杀离开二十几年，我以为这个痛已经在基督里被医治修复了。直到在丧亲支持小组里敞开，我才发现，原来我一直无法和人建立亲密自由的关系，是其来有自的。

“下周请大家拿一张逝者的照片过来，跟小组成员分享他的生命故事。”

听到这句话，我的心一沉，因为妈妈肯定会责骂我。自从爸爸自杀后，这件事成为全家羞于启齿的禁忌。在带领姐妹的鼓励下，只好勉强答应。

“前几天清明节，我想他了，想看看他的模样。” 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，随口编了个借口。

“好。”挂电话前，妈妈像往前一样，又郑重其事地叮嘱：“如果有人问起你爸爸的情况，只能说病逝，听到没?”

不一会儿，我在微信上收到妈妈发来的照片。儿时常听旁人说：你跟你爸爸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。

这是我想逃也逃不了的事实，包括他以残酷的方式，永远离开了我。

往事历历，思念如潮。看着爸爸的照片，封尘已久的记忆大门打开了。

一阵阵惊慌失措的叫喊中，亲戚、街坊邻里纷纷涌进家门。年幼的我站在哥哥旁边：“妈妈要从县城回来了吗？”哥哥点了点头。妈妈难得回家一趟，以往，她总不忘带零食、玩具和新衣服给我，能马上见到她，真是太好了！

“爸爸都死了，你怎么还开心得起来？”一位亲戚狠狠瞪了我一眼。我愣住了。或许是我的脸上泛着欣喜吧。这件事一直埋在心里，二十几年都没有忘记。

参加支持小组四次了，看着其他成员分享时泪流不止的场景，我出奇地冷静和镇定。我想，或许爸爸去世的时间太久了，我也已经走过哀伤的阶段了吧。

当我鼓起勇气，在小组回顾这件事时，心像被刀绞了一下。这是我第一次在小组里哭。

为什么会这么痛？那句责备声，烙下了印记。我不应该在爸爸自杀后仍表现出开心的样子。我无法原谅自己。

10岁，望着棺材里的爷爷，僵硬的身躯。法师做着超度法事，据说为了给爷爷找个好去处。

16岁，姨丈癌症恶化，脾气异常暴躁。有一天，阿姨带着表姐到家里避难，听到她们的哭诉，禁不住陪她们一起流泪，却遭到妈妈严厉的训斥：不许哭！

那一刻，我感到羞耻，原来用眼泪哀悼是件愚蠢又懦弱的举动。

18岁，外公脑萎缩去世，还记得灵柩前儿女的隆隆哀嚎声。我穿着丧服，履行了例常仪式，跟着浩浩荡荡的长龙队伍走街串巷。这是为了不让外公孤单，送他上黄泉路的最后一程吗？

22岁，在大学信主的我将福音传给了奶奶。葬礼上，我看到了依然慈祥的脸庞，心里得了很大的安慰，奶奶被主耶稣接走了。“奶奶生前对你那么好，你怎么没有哭？”

但这二十年来，身边每一位亲人的去世，都像把蒙尘的钥匙，紧紧封锁了我对死亡的恐惧。我没有在一场葬礼上尽情地哭泣过，也从未敢在人前完全敞开自己的哀伤。

我到底怎么了？为什么不能“与哀哭的人同哭”？究竟是什么阻碍了我跟神、人建立亲密的关系？我的麻木和冷漠，让我不寒而栗。辅导的姐妹说：“鼓励你回到过去，以现在的你跟当时的你对话。”

天未亮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，起来祷告，恍然主耶稣带我回到爸爸葬礼那天，走近我，对我说：孩子，这不是你的错。然后，给我一个深深的拥抱。

天父，谢谢祢把隐藏在心底深处这么多年的内疚感显露出来。祢知道我常年来不知道怎么正确表达情绪，也不知道怎么爱，因为我觉得别人不可能真正爱我，总会苛责我的过错。主啊，谢谢祢告诉我，这不是我的错，祢全然地爱我，大人的反应并非祢的本意，他们在仓皇失措中，用错误的方式指正我。然而，祢并非如此，乃是接纳我的情绪，给我安慰和鼓励。

祢不希望孩子背负着过去的罪疚感走前面的道路，祢要释放我，并破除撒旦一直放在孩子在心里的谎言：你不值得被爱，没有人真正爱你。

我的神，帮助我勇敢地爱，给我分辨的心，正确看待从人而来的责备，健康地表达情绪，在基督里成为自由的人！我也奉主耶稣的名宣告，饶恕大人们对我的苛责，饶恕自己，因为神也饶恕了我。满有慈爱怜悯的神，谢谢祢在我生命里所施行的医治能力，如此深邃、细腻，奉主耶稣的名祷告，阿们！

从来没有人告诉我，要跟逝者好好说再见。当提笔写下这两封信时，上帝以奇妙的方式，深深地医治、安慰和鼓励了我。

谢谢您陪伴我走过八年的时间，疼爱我，呵护我，视我为心头肉。

饭桌前，总把最好吃的菜夹给我；抱我坐在大腿上，一遍又一遍地喊乳名；节衣缩食，为了让我过上更好的生活......

虽然只有短短八年，我们之间却有割不断的血缘关系：我长得像您，性格像您，文笔像您......在您离开后的无数个日子，我常常想起您。

爸爸，有一件事想跟您道歉：我曾经放弃过生命，寻死了结自己。您那么宝贝的女儿，曾在最黑暗的日子，选择跟您同样的方式，想彻底告别世界。如果您还在世，应该会很伤心，很难过吧？!

如果生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，您还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吗？可知您这样做，给我们带来多大的伤害和痛苦吗？如果知道您的儿女可能会踏上一样的路，您还会这么做吗？

我活在您自杀的阴影下，走过这二十几年，您知道有多辛苦吗？因为您的离开，妈妈、哥哥和我失去很多，很多.....

我没有责怪过您，因为深深知道并体会活着的痛苦，更何况您当时饱受抑郁之苦。但如果您愿意为爱我们的缘故，即使背负痛苦，仍选择跟我们在一起，或许我不会因为单亲而倍感孤单，也可能减少面临成长过程中的种种问题，包括个性的软弱、关系的张力、心理的失衡等。面对痛苦有爸爸作为坚韧的榜样，我会更感到幸福吧。

还记得，那年我差点被叔叔的未婚妻拐卖，你跑了一条街又一条街，为的是把我找回来，免遭别人的陷害。我多么感谢您给了我生命，并用全力保护了我的安危。我想，您一定不希望我踏上跟您一样的不归路。

这对我是极大的鼓励，以后再面对痛苦的事时，会更有力量面对，不再轻视生命了。

还想告诉您一件事：我现在有一位超级棒的父亲，祂补全了我缺失的父爱。如果您当时也能认识祂的话，或许今天会是完全不一样的结局吧。我很感恩，在有生之年，我还年轻的时候，认识了天父上帝。

祂极其宝贵我，全然爱我。每天，祂跟我在一起，住在我里面，在后面护卫我，在前引导我，在旁陪伴我，在下托住我，在上掌管我。这份爱，支撑、扶持我走过了十年。

祂改变了我的生命，也带给我人生的盼望。因为祂，我有很大的满足和喜乐。您一定会为我高兴吧？

我爱您，爸爸。如果当时我懂，一定会极力劝阻您。虽然这一切早已来不及了，但我会带着您对我八年的爱，带着天父对我人生美好的旨意，行走未完的路。

我所爱的女儿，谢谢你还从未忘记过我，常常想念我。我很庆幸参与了你的童年，那八年，我用生命来爱你，保护你，疼惜你。我多么希望，如果当时我没有选择残酷的方式离开你，在你成长的路上从未缺席，那该有多好！

很抱歉！我选择了最不负责任的方式离开，谢谢你理解我的苦衷。

爸爸不善言辞，看着幼年的你，就像看着我自己。你遗传了我的相貌、个性和才能。然而，你比爸爸更优秀，因为你有爱你的天父，有爱你为你改变的妈妈，还有身边许许多多关心你的人。

女儿，你知道吗？你比爸爸更幸运，更幸福。在当年最痛苦的时候，爸爸身边连一个支持的人都没有。我多么欣慰你没有踏上爸爸的路，否则，对你妈妈是极大的打击。实在无法想象，她丧夫又丧女的心情该是如何沉重。

我也为你感到骄傲，因为我的女儿走过死荫的幽谷，如今成为不再一样的人。你不但爬出抑郁黑洞，还回头坚固跟爸爸一样的人。你所做的事，很有价值，很有意义！

如果当时我知道自己的死会给妈妈、哥哥和你带来这么大的伤痛，我一定不会选择离开你们。原谅我的自私，我实在太痛苦了，承受了你爷爷、妈妈以及个人无法负荷的精神压力。

倘若我认识你的上帝，或许能像你一样浴火重生，给我们家带来不一样的结局。然而，伤痛已成为历史，无法再重演。我希望你不要把爸爸当成榜样，而成为一个借鉴，成为你今后服侍上帝的动力。正如你说，活在我自杀的阴影里，你一定不希望身边爱你的人承受同样的痛苦吧？

答应爸爸，好吗？好好爱自己，以全新的眼光看待这件事，为爸爸的死赋予积极的意义。你现在做的事，就是对我最好的纪念。你所信的上帝，以祂最棒的方式，弥补了我在你身上一切的亏欠。

这世界还有许多跟我一样饱受抑郁之苦却找不到出路的人，你能看到他们的需要，并挽回他们，在你所相信的永恒里，会少了许多跟爸爸一样的悲剧，他们的家人也不会像你一样痛彻心扉，这是你的天父所希望看到的吧？也是我希望看到的。

我牵挂你，也对不起你的妈妈和哥哥。希望他们不要埋怨我，我相信在你生命的影响下，我们家会越来越好。

请永远记得：为了保护你的安危，我曾经拼过命。我真的很爱你，虽然只有短短八年，愿这八年今后带给你的是温暖，不是冷漠；是希望，不是绝望；是光明，不是黑暗。

再次请接受我诚挚的道歉！我以这样的方式离开，实在对你和家人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。愿你不再背负伤痛，而是带着我最深的祝福，在你所信靠的上帝的指引下，走完你人生的道路！

当我在小组分享这两封信时，情不能已，泪如雨下。但读完后，心里仿佛被洗涤了一般，干净、透亮多了。

“儿童表达哀伤的方式跟大人不一样，会呈现跳跃性，这是上帝安放在儿童心理的保护机制。”正确认识过往的行为，进一步帮助我接纳自己的情绪。

Alan D. Wolfelt说：当我的记忆触碰到我的痛苦，就是我所记得的那部分时，我的痛苦就被释放了，只有当我能表达哀伤时，我的哀伤才能被释放。记忆和哀伤必须要有一颗心来承载它们。

当圣灵带领我回到被记忆触碰到的痛苦，我能表达哀伤时，我才发觉自己是处在哀伤中未愈的人，不再以过来人自居，真正融入到小组中。真实有血有肉的生命，似乎从沉寂中活了过来。

原来，面对哀伤，是改变的开始。逝者离开再久，你不愿意触碰，用健康的方式表达，失去的伤痛不会自动消退。

感谢上帝为我和爸爸未了的情结，画上了句号。我终于和爸爸好好说再见，昂然面对明天了。